别再美化苦难,它只是文学的放大器
我们似乎都默认了一个前提:苦难是文学的温床。仿佛作家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就写不出传世之作。但这个因果关系,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苦难本身不生产伟大,它更像一个残忍的筛选机制和一台超大功率的情感放大器。真正的温床,是人类那颗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渴望理解、表达和共鸣的心。
首先,我们必须戳破一个认知泡沫:并非所有经历苦难的人都能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战争、饥荒和动荡的年代,承受苦难的人数以亿计,但最终将其升华为不朽作品的,永远是凤毛麟角。这说明,苦難只是提供了极端原始、充滿戏剧张力的素材,而真正能点石成金的,是作者本人那超乎常人的感受力、洞察力和将无序的痛苦“秩序化”的叙事能力。余华写《活着》,写的不是他自己的苦难,而是对一个时代、一代人苦难的观察与共情。苦难是“矿石”,而伟大作家是“熔炉”,没有后者,前者不过是一堆沉重的石头。我们赞美的是熔炉的炼金术,而非矿石的“苦”。
其次,让我们换个视角,从读者,也就是消费端,来审视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如此着迷于阅读苦难?答案或许有些“冒犯”:因为这是一种低成本、高效率的情感体验和自我确认。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净化”(Catharsis)理论,认为悲剧能让观众的情感得到宣泄和净化。我们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比如温暖的沙发上),围观福贵一生的颠沛流离,会产生两种情绪:一种是“幸好这不是我”,从而获得一种庆幸式的慰藉;另一种是“原来他比我还惨”,从而让自身的焦虑得到稀释。我们对苦难文学的消费,本质上是一种寻找“安全参照物”的心理需求。这反过来也激励了创作者,形成了一个“苦难-书写-阅读-慰藉”的闭环。你看,市场规律,在这里也同样适用。😉
那么,在没有宏大苦难的和平年代,文学是否就注定平庸?这恰恰是当前创作者面临的核心挑战。当“活着”不再是问题,“活得好不好”、“活得有没有意义”就成了新的“苦难”。这种苦难不再是刀光剑影、食不果腹,而是弥散在空气中的、无形的精神压力。比如,社交媒体上的光鲜生活与现实自我的割裂感、职场“内卷”带来的意义耗尽(burnout)、城市“孤岛”中的原子化生存……这些“微苦难”同样尖锐,甚至更难被精准捕捉和描摹。
它不像饥饿那样具体,却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地侵蚀着现代人的精神世界。能将这种弥散性的、心理层面的新时代苦难深刻揭示出来的作品,同样具备伟大的潜质。它考验的不再是对外部戏剧性冲突的再现能力,而是对内部幽微人性的洞察深度。
所以,请停止对苦难不假思索的浪漫化和工具化。苦难就是苦难,它不值得歌颂,只值得被反思和铭记。文学的伟大,不在于它忠实复刻了多少苦难,而在于它能从最深的黑暗中,提炼出人性的微光,让我们在理解他人痛苦的同时,也照见了自身的处境与脆弱。
真正滋养文学的,从来不是苦难本身,而是人类面对苦难时,依然选择思考、选择记录、选择连接彼此的勇气。这,才是文学永不枯竭的真正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