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古典音乐演奏会来说,在现场聆听和在家里听 CD 的区别在哪里?

对古典音乐演奏会来说,在现场聆听和在家里听 CD 的区别在哪里?

题主可能没有意识到,和流行音乐一样,大部分古典音乐CD并不是现场演奏会的录音,而是在录音棚灌录的。现场演奏会当然也会录音,但这个主要是演出场馆或院团起到留档作用的,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作为CD发行。拿同一场演出的现场体验和(恰好有发行CD的)客厅聆听体验作比较显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此,我默认题主想要问的是,在家中聆听市售大部分(棚录的)古典音乐CD和听现场演奏会的体验有什么区别?

很多答主从音响效果、现场氛围、环境噪声、听众参与度等角度提出的区别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但这些都是非音乐性的因素,我不打算再重复,而是希望从音乐的表演本身提出一些很多听众可能未曾意识到的区别。

首先,音乐家们在音乐会现场和在CD上的表现是否是完全一致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音乐会上面对大量观众,音乐家的责任是通过表演直接与观众沟通,因此在音乐处理和表现力上更倾向于激进和冒险,更注重音乐感染力,如果成功则能取悦观众,即使出错只要不要太离谱的也很快被听众忘记,因为音乐会通常来说是不可重复的一次性事件。而在录音棚中,音乐家面对即将录下的每个音符都会被永久保留并重复播放无数遍的可能性,则倾向于采取更保险的策略,首先确保音乐精准度,不愿意在音乐处理上冒险。因此,尽管未必是绝对的现象,现场音乐会常常表现力会更强一些,比如更激动人心的强弱对比、更丰富的速度变化、乐句塑造更具独特性和多样性、令人惊喜的即兴发挥等,而棚录的CD则显得更中规中矩。

其次,从磁带录音时代开始,其实大部分唱片成品都是剪辑的结果,音乐家在录音棚中通常会录制好几遍,并且不需要一气呵成,可以不按顺序地分段录制,然后录音师将挑选出的最好的段落经过复杂的剪辑和处理生成最终的产品。尤其进入数码时代,后期剪辑、修音、特效等更是家常便饭,也就是说,我们听到的很多CD实际上体现了一种现实中不可能达到的完美,是一种听觉上的“照骗”。在录音棚,音乐家往往受制于录音制作人技术上的要求,并且需要在合同规定的工作时间内完成所有录音,因此有着与现场演出完全不同的束缚和压力,从而可能进一步驱使音乐家采取保守的表演策略。

当代知名录音制作人Andrew Keener针对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录音的剪辑手记,其中的数字是录音片段的编号,可见如此短短的一个独奏华彩段都是用许多段录音复杂地拼合而成
钢琴怪杰古尔德是以录音和剪辑技术狂热推崇者并完全放弃现场演出而闻名的。1981年版哥德堡变奏曲的后期过程据说是将多次的直出素材打散为10000多个小片段进行拼接,最终成品是出自1000个片段,90%原始素材作废。剪辑方案由古尔德本人精心制定,他的剪辑手稿2018年以12.5万美元成交价拍卖。
在某种意义上,CD录音不仅是演奏家的成果,也是录音制作人和录音师的艺术作品。不同的录音团队可以有着完全不同的审美取向,有的趋向于忠实再现现场音乐会的自然音效,有的则致力于打造触手可及的质感、纤毫毕露的细节、极度开阔的音场。从1950-60年代的立体声黄金时代开始,每一家唱片公司的录音团队都致力于研发自己招牌的录音风格,为了达到特定的效果,往往会尝试各种相异于现场音乐会的手段,比如尝试独特的麦克风拾音位置或者乐器摆位来获得特定的细节和立体声分离度等。也就是说,很多时候我们通过CD所听到的声音,其中乐器的定位、音乐的细节、声部的平衡等很大程度上是录音团队决策和技术处理的结果,这同样是无法在音乐会现场实现的。

现场音乐会 唱片
整体艺术取向 创造令听众投入和激动的一次性听觉旅程 最完美均衡地打造业界基准,并成为经得起反复聆听的产品
与观众的沟通 音乐家可通过各种表现手法来直接取悦观众 音乐家很难达到和现场一样自发的表达
连贯程度 一气呵成 分段录制,剪辑而成
精准程度 尽可能地精准整齐完美地还原乐谱,但在所难免有瑕疵 通过剪辑和修音可做到现实中无法企及的精准整齐完美
音乐表现力 通常更激动人心且有惊喜 通常更中规中矩
音乐家个性 相对强烈地展示个性 不同音乐家的演绎变得越来越类似
音响效果 取决于音乐厅声学条件和听者的位置 取决于录音团队的风格策略,并非一定是为了忠实还原音乐厅音效
音乐细节 取决于演奏的表现、音乐厅声学条件和听者的位置 通过录音团队的设计和处理可实现现场无法体验到的丰富细节
体验 观众与台上音乐家的努力和创造有着紧密连接,易于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音乐家作为人在精确整齐完美的音符背后“消失”了
上面罗列的当然只是理论上的情况,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对音乐家而言他们通常两个领域都会涉猎并且在两个领域的表现会相互影响,有的音乐家在录音棚就感到不自在,有的则更喜欢录音所提供的多次尝试的可能性,还有一些极端特例,比如钢琴家古尔德认为演奏巴赫完全没有必要用传统的方法取悦观众从而彻底摒弃现场音乐会,相反,指挥家切利比达克则认为音乐必须在一次性的超凡体验中才有价值,从而彻底摒弃商业录音和发行唱片。

如果我们放眼历史,会发现录音技术的出现以及它与传统现场模式的差异甚至导致了古典音乐的表演风格在20世纪中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尽管不是唯一的原因。在20世纪初即录音技术被广泛运用的初期,尽管也有诸多技术上的限制,但由于无法剪辑,当时的录音更趋向于体现音乐家在现场一气呵成的表现,我们还可以听到前录音时代音乐家们的看家本领,比如各种用来取悦听众的偏离乐谱的表现手法——夸张的弹性速度、钢琴的左右手不同步、把和弦大量弹作琶音、弦乐和声乐上的滑音、按个人偏好修改乐谱等,而精准地再现乐谱则居于次要的地位,乐团听上去乱哄哄,个性差异极大的音乐家在一起演奏是常态。在没有录音的时代,听众对音乐会的期待同样与现在大相径庭,对大部分听众而言聆听音乐会是相当稀少且值得强烈期待的体验,“只要不翻车就是一场好音乐会”是常见的标准,而今天的音乐会礼仪,在当时也几乎是不存在的,在某种程度上,那时的古典音乐会台上台下的互动更像今天的流行音乐会。

然而,随着音乐家参与录音并开始回听自己的演奏,他们往往大吃一惊,开始意识到原先习惯的那种在一次性场合没有负担的随性在变得可以被人反复聆听之后竟是如此令人尴尬,于是越来越多的音乐家开始转向客观精准,尤其是在灌录唱片时将完美再现音符作为最重要的目标,这就是音乐学家马克·卡兹所提出的“留声机效应”[1]。到了二战后,特别是立体声高保真唱片时代来临之际,半个世纪前被记录在唱片上的那种松散自由的风格和充满创造力的强烈个性完全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规则的速度、整齐划一的声部、干净而完美的音符以及对净版乐谱的绝对遵从,同一首作品的不同演绎变得越来越完美也越来越类似。这一风格转变的历程,请参考以下回答:

如何欣赏音质很差的历史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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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植根于现场体验传统的古典音乐来说,唱片固然有助于其传播,使更多人得以一窥其魅力,但同时也使它变得越来越雷同、冷漠和不真实,就像现代世界的大部分工业品一样。录音史研究学者罗伯特·菲利普在《在录音时代演奏音乐》一书中用番茄做了个形象的类比,录音大规模普及前的现场古典音乐演奏就像是从前只有特别的时令才能吃到的番茄,形状各异,甚至可能歪瓜裂枣,但每年人们都对在这一刻品尝充满期待。而今天的唱片就是工业化的大棚番茄,形状一致,品质标准,但由于常年可以吃到,味道早就变得寡淡[2]。

为了打开差异化市场,唱片公司开始热衷于拿音乐厅的档案录音素材开发现场录音CD,但即便如此,也必定会经过修音和处理后才会正式发行,这就好比番茄行业创造出的“藤蔓番茄”,看着好像刚采摘下来,味道也更浓郁一些,但很快它也成了一种标准产品。与此同时,印有“采用古乐器演奏”、“本真演绎”标签的CD同样成为唱片业新的潮流,它们和帖着“有机食品”的番茄一样好卖,但除去复古(实为新奇)的外衣,它们对规则整齐干净的现代演奏价值的遵循和普通产品并无差别[3],关于“本真演绎”的探讨,请参考以下回答:

如何看待古典音乐界的「本真(古乐)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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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现代的听众而言,由于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清楚唱片录音和现场演奏的区别,并不了解唱片所代表的完美是不真实的,以至于他们的审美越来越被唱片所塑造,从而不切实际地用唱片的标准来期待现场演奏会。这一方面导致音乐家在现场演奏会上的表现与录音之间的差距逐渐缩小,也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创新和冒险,另一方面则导致今天的听众对古典音乐会的挑剔往往集中在音乐的技术瑕疵、现场的噪音、不合适的鼓掌等等,而用心去体验音乐家表演中充满人性的瞬间的听众越来越少。

当唱片成为完美、标准且易得的工业复制品,现场演奏会也越来越变得像一种例行公事的仪式,那古典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就已经没有生命了。古尔德早在1966年就预言了现场演奏会的消亡,古典音乐将会只存在于电子媒体。当然,这一极端的预言并未发生,但今天当我们面临新的技术革命,如果不能重新为之赋予新鲜的活力,那即使古典音乐不死,也将成为最早被人工智能接管的音乐门类。

罗伯特·菲利普在21世纪初指出,为了使由于录音技术而变得乏味单一、失去活力的古典音乐重新焕发生机,我们不妨回到录音中去寻求解决方案,那就是重新审视和运用早期录音中所记录的那些充满自由、即兴与创造的表演实践[4]。也有专门研究录音棚对音乐家的影响的学者开课帮助音乐家适应录音棚环境并利用录音的优势更大胆地尝试新的表达可能[5]。

而对听众来说,了解在现场和在录音棚中音乐家在演奏上有着不同的制约因素和艺术取向也是极为重要的。在聆听CD时,我们需要意识到大部分的棚录录音并不等同于现场演奏,它的完美无瑕很大程度是后期的结果,但我们可以尽情享受触手可及的质感、一览无余的声部细节这些在现场往往无法获得的感官体验。而在现场聆听时,我们则应该更多地放下对瑕疵挑剔的耳朵,尽情地沉浸于整个音响空间所带来的震撼和感动,借助视觉用心体验音乐家对表达的拿捏、对乐句细节的塑造,并期待惊喜的发现。但不论是听CD还是听现场,我们都应该用一种开放多元的心态,更多地关注今天和历史上的音乐家在表演中视角各异的创造和精彩纷呈的个性,从而理解经典音乐演绎所具有的无穷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