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欧战纪念碑是一个极具历史象征意义的建筑，它的落成和最终的命运，深刻地反映了20世纪上半叶上海作为“远东第一都市”的复杂国际地位和权力变迁。

# 外滩的无字碑：1924年上海欧战纪念碑落成始末

1924年2月16日，上海公共租界的核心地带——外滩，举行了一场规模宏大、庄严肃穆的典礼。在各方团队的共同见证下，上海欧战纪念碑（The Cenotaph）正式落成。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纪念活动，更是西方侨民社区在远东展示其集体记忆、政治实力和文化认同的巅峰时刻。

一、 时代背景：为何在上海建碑？

要理解这场典礼，首先必须明白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称“欧战”）对上海的特殊影响。

1. “国中之国”的动员： 20世纪初的上海公共租界是一个由西方人管理的“国中之国”。当一战在欧洲爆发时，租界内的英国、法国、美国等协约国侨民社区被迅速动员起来。据统计，约有2000名上海侨民（占当时侨民总数的五分之一）奔赴欧洲战场，其中约200人阵亡。

2. 被忽视的中国角色： 与此同时，中国虽名义上是参战国，但主要是以“以工代兵”的形式参与，派出了超过14万名华工远赴欧洲，从事艰苦的后勤和劳役工作，伤亡惨重。然而，在当时由西方主导的上海，华工的巨大牺牲并未被纳入主流的纪念叙事中。

3. 纪念的政治意涵： 战争结束后，在上海建立一座纪念碑，其目的有三：

   • 悼念逝者： 为那些从上海奔赴战场并牺牲的侨民建立一个永久的哀悼场所。

   • 巩固社群认同： 通过共同的战争记忆，加强租界内各国侨民之间的凝聚力。

   • 彰显权力： 在中国的土地上树立一座欧洲战争的纪念碑，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与文明优越感的象征，提醒着人们谁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导者。

二、“各方团队的参与”：一座纪念碑的诞生

这座纪念碑的诞生，是上海公共租界高效协作能力的体现。

• 发起与决策方——上海工部局（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 作为租界的最高行政机构，工部局是整个项目的总策划和推动者。他们负责选址、审批设计方案和筹集资金。

• 设计方——顶级建筑师的“授权”： 纪念碑的设计采用了当时英国最负盛名的建筑师**埃德温·鲁琴斯爵士（Sir Edwin Lutyens）为伦敦白厅设计的和平纪念碑（The Cenotaph）的图纸。这并非抄袭，而是经由鲁琴斯本人授权的“复制”，旨在将帝国纪念的标准化模式推广到远东。上海本地的思九生洋行（Stewardson & Spence）的建筑师赫伯特·罗宾逊（Herbert Robinson）**负责具体的图纸调整和在地监督。

• 资金来源——侨民社区的集体贡献： 建造资金主要来源于公共租界内外国侨民和企业的公开募捐，这充分体现了项目的社群基础。

• 选址的深意： 纪念碑被精确地放置在外滩与爱德华七世路（Avenue Edward VII，今延安东路）的交汇处。这里是英租界与法租界的分界线，是外滩最繁华的十字路口，背后是汇丰银行大楼和江海关大楼。将纪念碑置于此地，无疑是将其象征意义最大化。

三、 落成典礼：1924年2月16日的历史瞬间

典礼当天，外滩被一种庄重而肃穆的气氛所笼罩。根据当时《字林西报》（North-China Daily News）等外文报纸的详细报道，我们可以还原出典礼的盛况：

1. 参与阵容的“国际化”：

   • 官方代表： 上海工部局总董、董事会成员，以及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日本等十几个国家的总领事悉数到场。

   • 军事力量： 驻扎在上海的各国军队仪仗队（包括英国军队、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四团、法国驻军等）、上海万国商团（Shanghai Volunteer Corps）以及各国童子军方阵，他们身着整齐的制服，列队肃立。

   • 宗教代表： 圣三一教堂（Holy Trinity Cathedral）的主教主持了宗教祈祷仪式。

   • 社会各界： 阵亡将士的家属被安排在最前排，周围则挤满了成千上万的外国侨民。华人虽被允许围观，但显然不是这场典礼的主角。

2. 庄严的仪式流程：

   • 阅兵与集结： 各国军队和万国商团方阵从不同地点出发，行进至纪念碑前集结，军乐团奏响庄严的乐曲。

   • 宗教祷告： 圣三一教堂主教带领全场进行祈祷，悼念亡灵。

   • 揭幕仪式： 在工部局总董费信惇（S. Fessenden）的主持下，覆盖在纪念碑上的英国国旗被缓缓揭开，纪念碑朴素而雄伟的形态首次完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它是一座空顶的石碑，象征着一座“空坟”，以纪念那些无法归葬故里的亡魂。碑上没有任何雕像，仅刻有铭文：“THE GLORIOUS DEAD”（“光荣的牺牲者”）以及战争的年份“1914-1918”。

   • 致敬与默哀： 军号手吹响了象征阵亡将士安息的《最后的岗位》（The Last Post），全场脱帽默哀两分钟。随后，军号手再吹响象征复活与希望的《晨起》（Reveille）。

   • 敬献花圈： 各国总领事、商会代表、阵亡将士家属代表依次上前，向纪念碑基座献上花圈。

   • 分列式致敬： 最后，所有军方和准军事方阵以庄严的分列式队形，依次走过纪念碑，向其致敬。

四、 纪念碑的象征与最终的命运

上海欧战纪念碑落成后，迅速成为租界内最重要的公共纪念空间。每年的停战纪念日（11月11日），这里都会举行隆重的悼念活动。然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殖民主义的体现——它在中国的土地上，用西方的仪式，纪念一场欧洲的战争，却对中国人的巨大牺牲选择性地“失明”。

它的命运也与上海的命运紧密相连：

• 损毁：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全面占领上海公共租界。这座象征着英美等协约国荣耀的纪念碑，成为了日军的眼中钉，很快就遭到了破坏。

• 拆除： 在日军占领期间，纪念碑被彻底拆除，其石料下落不明。

• 消逝： 战争结束后，这座纪念碑再也未能重建。随着1949年后中国历史的巨大变迁，它和它所代表的那个殖民时代一同从外滩的物理空间中彻底消失，只留存于历史照片和文献记载之中。

如今，站在车水马龙的延安东路外滩路口，已经完全看不到这座纪念碑的任何痕迹。但它短暂的存在，如同一道深刻的烙印，记录了上海那段华洋杂处、充满光荣与屈辱的复杂历史。